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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燕聊齐白石》 :徒孙忆师爷,揭秘画界往事、艺道真义

2016年12月21日 16:41:39 来源: 新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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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您举个例子?

  李:有一回我父亲看一个老前辈的画展,有人用的墨是积墨法,黑上加黑,黑上再加黑,一层一层的积墨。可是这黑到一定程度了,这墨就发亮了,一亮成皮鞋油了,就不黑了。这可怎么画呢?我父亲就问老前辈:“老先生,您这个黑中黑,不发亮,透着深,这么有层次,您的墨是怎么用的?”老前辈就说:“这不难啊,功到自然成啊!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好好练。”我父亲一听这个,明白了,那就是人家不愿意说。因为世界上真理和废话就隔一层窗户纸,但是真理永远不是废话,废话也不是真理。比如我教导你,德亮,你要知道,吃饱了不饿。这就是废话,说相声可以,但生活里不能有这个。这层窗户纸人家不肯捅破。

  等到了齐老先生那儿去,我父亲就问:“老师,这个墨,黑中黑不发亮,像老师你的黑蝴蝶,画得黑得像长了绒儿似的,真好,一衬翅膀旁边儿的白花儿,显得花儿特白,墨特黑,这个墨怎么使?”白石老人用的墨,墨本身并不讲究,就是龙翔凤舞牌的墨。说实在的,当时那个墨挺便宜的,就是杂烟儿墨,账房先生写账、当铺先生都使那墨,并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贡墨,不是这样的。

  徐:我听另外一个画家跟我聊,他小时候学画,他是外地的,和北京的画家学,那时候得函授,还得特地跟他买齐家的纸齐家的墨,说是要不然出不来齐家的效果。

  李:这个事另说了,咱们也不好评论。就说齐老先生吧。白石老人当时就把秘方告诉我父亲了。他说这个墨不可轻易用,全是黑的就不黑了,关键的地方该黑的才必须得黑。像蝴蝶身上带着这种绒,黑蝴蝶,不知道大家见过没有,放在放大镜底下是鳞片,但是把光全吸收了,不反光,所以看着就特别的黑。白石老人就把配方说了。怎么怎么调,用的时候单用一个小砚台研,就这地方用,别处别用,都黑就都不黑了。

  一般来说不说这个,白石老人一般说这种秘方的时候都有这么一句话:“我难,你不难啊!我告诉你就不难啊!”意思就是自己探讨出来的,研究出来的,他不定下了多大的功夫呢,可一句话告诉你了,你马上就会了。

  再比如说在生纸上画工笔草虫,这是白石老人一大发明,别人都是用熟纸,就是加过矾的纸,画上去不洇。德亮不也画工笔草虫吗?你跟我学的时候也问到这个问题了。

  徐:是啊,齐派的草虫画得小,讲究画得极精细,可是用生宣纸,水多一点就洇了,水少又拉不开笔,画不了这么细。

  李:当时我父亲跟齐老先生学画也问到这个问题了,虽然熟纸上画工笔草虫笔不洇,但是画出来有时候觉得浮。白石老人用生纸画,这个墨,颜色都沉下去了,一旦托裱,空间感、立体感特强。可是你在生宣纸上画的时候洇,尤其蝈蝈须,一洇,成绒线了;不洇,成铁丝了;加点胶水倒是不洇,拉不开笔了。蝈蝈的须也是从根部到梢部慢慢地细下来的,所以这个挺不容易画的。这怎么办?我父亲问老师这是怎么画的,白石老人又把秘方告诉他了,淡墨加什么什么,当场一试就不洇了。

  这个秘方我告诉德亮了,暂且保密,因为现在什么都讲专利,谁要要,我也可以告诉他,多少钱面议。哈哈,当然这是说着玩。我们不保守。

  当然我父亲虽然会了这些技法,但是我父亲一辈子不画工笔草虫。

  徐:为什么呢?

  李:过去来说,你画的跟你老师完全一样,那有“戗行”的意思。有的师兄弟有时候还这样呢,他画牡丹多了,我躲着点,或者风格变异一些。这也不是谁规定的,就算是一种行业美德吧。

  徐:相声里也是这样,都是传统相声,都可以说,也都会说,这段儿人家说得好,有特色,我就少说这段,或者不说了,要不然都给人糟蹋了。

  李:白石老人确实不保守,只要觉得你有发展,是个人才,一些绝招他都不保守,甚至专门为你当场表演。比如说国画里边梅兰竹菊四君子,属兰、竹最难,最见功夫。写意画是写出来的,不是描出来的,讲究书法功底,叫“一世兰,半世竹”,有人一辈子画兰花,半辈子画竹子,都不一定画得好。兰、竹画得好当以郑板桥为代表。我父亲问:“老师,兰花应该怎么画才好?”白石老人说:“拿过一张纸来。”他自己那个商品画先放在一边,把这张白纸铺上,压上镇纸,“你看,一笔,二笔,像条鱼,三笔要破它,在画谱上,叫一鱼尾二凤眼,就像凤凰眼似的,再选个合适的地方加点兰花,5个瓣,两瓣要聚,再一瓣,还有两瓣要平,平的出去,像乌纱帽那个帽翅”。这你问王铁成去。

  徐:著名影视表演艺术家,演周总理的那个老演员,他跟书画界还有曲艺界都特别熟。

  李:对,他最懂兰花,谈兰花能谈一上午谈不完。这兰花也真有一个品种叫“纱帽翅”,那是名种,两瓣抻出去,抻挺长。但是确实这么画更美,当时就画,因为怎么用笔,这个语言表述不了,就得实际上画给你看。

  这个示范教学是齐派和徐悲鸿这派相当重要的。我父亲说,当画家就好比蒸馒头,蒸得了,中间点一个红点,搁一个细瓷盘里,小姑娘端出来请您吃,这是画家。我们当教书匠的、教画画的不能这么做,得带着学生进面库里挑,什么面是压馄饨皮的面,什么面是包饺子的面,什么面是蒸馒头的面,和二斤面,多少面搁多少水,不然的话和稀了加面,干了再加水,能和出四斤来。和了面以后怎么揉,揉完面以后往里搁面肥,面肥也得匀了,屋里得热乎点,实在不行弄盘热水放在旁边,蒙上湿布,多少时候以后看看,一掐,面有蜂窝,每个人尝尝酸头,再往里铺碱水。揉得不匀不行,要不然蒸出来带黄点儿的,自己家里吃行,卖可没人要,人家嚼着发涩。现在说的话就是酸碱中和,产生盐和水,自己还冒出点儿水,这也得算计进去。做好了以后到一定时候再放在案板上擀成大剂子,两头切下去,看好了,这个刀看准了,“当当当”一切,一般大,蒸出来差不多2两。切得老少三辈,蒸出来自己吃行,卖没有人要。那时候馒头往往是送礼的东西。

  徐:那时候馒头是送礼的?

  李:是啊,那时候生活水平不是现在这样。送馒头,那是送礼的,弄个小篮子盖块红布。说天天吃馒头、米饭,那是现在。有历史记载以来,中国人一直都是穷的时候多。

  上笼屉,你搁太紧了,倒是省火了,都粘上了,掉皮,这送礼不吉利不能送,你自己家留着吃。离得太疏了,倒是不粘了,费火!得行距多少,株距多少……当然搁笼屉之前先得把笼屉布弄湿了,不然沾馒头皮,也没有人要。笼火怎么笼,到什么火候才能掀笼屉,不能说中间我看看,一撒气麻烦了,蒸出来的馒头不是圆的,这一边半身不遂,不好看,也没有人买,自己家留着切片吃吧。掀笼屉怎么掀,哪儿点红点,这个全过程都得让学生看,这是我们教画画的教书匠要做的。全过程要真讲应该更细,我蒸馒头蒸不好所以我说不细致,但是要说教画画得倾囊相授。白石老人、徐悲鸿院长和我父亲苦禅老人都是这么教学生的。

  当然前提还得看水平够不够,像德亮你这样水平够的,我教,我值当跟你废话。有的真不行,拿来一看真是瞎画了好几年了。从负数上教,先把毛病扳过来,我还真没那本事。

  白石老人对自己认为有前景的弟子真是倾囊而授,所以我父亲在上课的时候,跟朋友聊的时候,可以说,谈到齐老先生的事情是最多的,要不怎么我知道这么多呢。我父亲爱说,我爱听,而且我在这方面记性还特别好。

  徐:我还看过一个资料,这个资料还说得有鼻子有眼,还就说的是您的父亲,说李苦禅说:“我的老师画蝉的时候,前边都让我看,一到画翅膀的时候就把我支出去办什么事去,不让看,等回来这个蝉的翅膀就画好了,是好几层透亮的。”反正我看过这么一个资料,这个肯定也不太对吧?

  李:说得一点根据没有。我父亲知道白石老人怎么画工笔草虫,白石老人把他那套技法也都告诉我父亲了,我父亲会画,但是到现在为止我没有发现我父亲的作品里有一张工笔草虫。刚才说了,我父亲苦禅老人生前很注意这个画德,说医有医德,官有官德,画有画德,老师什么都教给你了,你不能戗老师的行。而且老师又告诉你“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你完全跟我一样,你的艺术生命就死了,你得学我的心,创自家的风貌,才有你的艺术生命。我父亲在年轻的时候得到白石老人最高的评价是什么,“余门下弟子众矣,人也学我手,英(李苦禅原名李英杰,改名英)也夺我心”。你夺了我的心了,这个“夺”字我父亲特别地欣慰。

  有人一辈子就没有脱开白石老人的稿子,结果等他去世了,美术界就有定评了,说他整中了齐白石的那一半话:“似我者死。”曲艺界的老艺人都说过六个字:“死学谁,学死谁。”你学别人一个段子,到你说出自己的风格才是你的。你毕竟不是录音机。

  所以当代著名画家王为政,跟我差不多岁数,也是我父亲学生辈的画家,他曾经问过我父亲:“您作为白石老人登堂入室大弟子,您的画和白石老人的画最主要的区别在哪儿?”我父亲很简洁地回答,说:“我老师的材料我没有,我的材料老师没有。”这主要是指的题材。我父亲苦禅老人要寻找出自己的一个路子,相当重要的就是取材,题材很重要。如果他也光画虾、蟹、蛙、蝌蚪,画不过白石老人。就跟画毛驴似的,我敢说五十年之内不会有人超过黄胄了。这就叫“最高艺术形象的自然垄断性”,不是靠权和钱垄断的,就是通过最高权威——群众的检验认定了,他的虾是最好的。你要是死学齐先生,画得不像人家会说,“你这还得用功,你这不像白石老人的虾”,画得像了人家说,“你这个虾可进步了,你这个虾画得跟齐先生差不多了”,就拿他当样板了。什么是样板?自然形成的是真样板,有人自封样板,那叫无耻。

  徐:还回到白石老人不保守的问题,您说他把技法什么的都当着您父亲展示出来,那就不怕外面出现假画之类的?

  李:首先他老人家的心眼特别的好,他对人不会往坏处想,是很善良的这么一位长者。技法,那是指着吃饭的,包括秘密配方还有特殊的笔法,按说应该是不传。过去有一句话叫做“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但是白石老人收徒弟非常注重看徒弟的人格,认准了你的人格,他真教。不过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门下也有人学了几招之后就造他的假画,有那么七八分像的。

  徐:那是,又是他的徒弟,平时老看着他的画,当然能造假。

  李:造了假之后在国内不敢卖,国内毕竟是行家多,拿到日本卖去,因为白石老人首先是在日本出的名,是陈师曾先生把他的画拿到日本展览,在国内卖不了几块钱的画到那儿居然最高价钱卖到了二百多块。白石老人当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来陈师曾先生回来,如数交给白石老人,这白石老人才有钱买的跨车胡同这个居所。现在我跟我师爷等于在一条街上了,我住南沙沟,中间的房屋建筑已经“旧城改造”都拆了,幸而这个故居没拆还留着。所以他一辈子感谢陈师曾先生。

  这个学生造假画拿到东京去卖能卖到上百块钱,消息传回来了,白石老人自己觉得很伤心,好好地教学生,居然教出这种人!实在是有悖师恩的。

  徐:这个是民国时候的事吗?

  李:对,是民国时候的事,白石老人虽然是生在清代,但是能够出名这段时间都是在民国时代一直到建国后,1957年去世之前。

  他很感慨,见到我父亲的时候就说,苦禅你学我也挺像的,但是你一张也不跟我完全一样。

  我父亲学会了白石老人的虾,一般不画。有人给我拿过来一张他早年画的虾来看,那是我父亲教学时候用的,但是题的款都是自己的款,绝对不会伪造款。那个时候我父亲还不出名,还穷呢,但是绝对不会造白石老人的画卖。白石老人挺感动的,就写了一首诗赠送给我父亲,大意就是说现在我的假画多到什么程度,甚至可以拿着担子挑着卖了,还加小注,跟古书一样;他说我有门下人仅得皮毛,贩于东京可得百金。最重要的是那两句话:“苦禅学吾不似吾……苦禅不为真吾徒。”就是李苦禅不干这种事情,你是我真正的徒弟!有这么一首诗。

  书法写得也好,原件大概是一尺来宽,三尺来长。那篇书法浓淡墨写得好极了,一看就是包含着一种师生感情写的。但是由于我父亲在参加抗日活动,为了救国居无定所,这张字就丢了。丢了多少年之后,辗转出现在香港市场上了,我托人把它买回来,还是回到了我们家。可惜这个时候我的父亲已经故世了,没有看到。

  徐:这实在是太遗憾了。

  李:但是他生前也看了一眼,有一个收藏者是国内的,拿来给我父亲看。我父亲以为要送给自己呢。因为我父亲给他画了很多张画,有四尺中堂什么的,都是白给他画的。我父亲这一辈子也是把来人都当好人,要不有一次我的国学老师包于轨先生跟我说:“你回去告诉苦禅,我对他有意见,你告诉他,别把长两条腿的都当人!”我父亲一辈子就是这么个人。你想,给他画了这么多的画,一瞧着他拿了这么一张当初齐老师赠自己的诗来,以为是要回赠呢。结果没有回赠,又拿走了。

  徐:敢情就是让他鉴定鉴定而已。

  李:合着鉴定也是白鉴定了。我记得那一整天我父亲都不爱说话,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辗转多少年之后,这位来了个“亮宝”,连我父亲画的那些画再加上他收藏的其他一些画办了一个展览。这一亮宝麻烦了,过些日子他的那些东西,都让贼连锅端了,一个纸毛儿没剩。这事还登了报了,这我才知道。这是不是报应我不知道。

  徐:北京话叫狼叼了喂狗。

  李:之后据说那位大病不起,东西也都不知道哪儿去了。又多少年以后,这张字出现在香港市场上了,这就是缘分,我请别人把它买回来了,所以现在这件东西还在我这里存着。

  徐:当时写这个字的时候您父亲知道吗?

  李:知道啊,当着他的面写送给我父亲的。

  徐:是从您家丢出去的,那位又收着了。

  李:因为老人一参加地下革命工作就居无定所,所以他这一辈子丢的东西多了。说回到白石老人,从教没良心的徒弟这一件事情上就看出来了,白石老人真的是太善良了,善良的人就是容易轻信于别人。马克思的女婿拉法克给马克思出了一个问题,说:“人都有缺点,那么你说说在这个世界上最值得原谅的缺点是什么?”马克思说就是“轻信”二字。因为这个世界上犯轻信错误的人太多了,但是好人的缺点往往是在轻信上。

  徐:拿谁都当好人。

  李:对,拿谁都当好人!白石老人也是经常犯这个错。这个以后还有得谈,因为轻信人,让人蒙得一愣一愣的,以后咱们再聊白石老人怎么被蒙被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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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志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