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瓦尔泽(Martin Walser,1927-),德国小说家。年轻时担任广播电台的自由撰稿人,25岁受邀加入了德国文学社团“四七社”,并在同另一位作家阿尔诺·施密特的谈话中引发了新闻传播与文学理解的矛盾。这导致他“最晚在60年代中期就得到了喜剧丑角的称号,直到今天还未能摆脱——他绝对没能进入四七社的核心”。作为一名经常在公共媒体上发表政治言论的作家,在2007年的德国杂志评选中,瓦尔泽在“德国最重要的500名知识分子”中位列第二名,领先于诺奖得主君特·格拉斯。
《寻找死亡的男人》
作者:(德)马丁·瓦尔泽 译者:黄燎宇
版本:可以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8年10月
《恋爱中的男人》
作者:(德)马丁·瓦尔泽 译者:黄燎宇
版本:可以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6年9月
老年就是一场败仗,不是别的。
他丢失了生命,却未找到死亡。
老年是一片荒漠,里面有一块绿洲,名叫死亡。
他不想控制自己。他想放任自己。脑袋里有一种莫名的压力,一半来自身体,一半来自思想。窗户等待雨点。他等待死亡。
——《寻找死亡的男人》
中国人说,人七十则从心所欲不逾矩。但凡事总有例外。早在2008年,德国作家马丁·瓦尔泽就把七十三岁的歌德苦恋少女乌尔莉克而不得的故事写成小说《恋爱中的男人》;如今在他的新作《寻找死亡的男人》中,已年逾七旬的主人公特奥·沙特因命运的变故也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精神困境。
寻找死亡,寻找意义
沙特可谓是人生赢家。作为专利公司的老板,他在生意场上如鱼得水;事业之余,写几本诸如《痛苦减半:快乐人生指南》的大众读物,居然也销量不菲。但就在事业走向顶峰之时,他万万没有想到,与他相交十九载的好友卡洛斯·克罗尔将公司的机密出卖给自己生意场上最大的敌手奥利弗·舒姆,最后公司破产,自己一败涂地。更让他苦恼的是,他始终无从获晓卡洛斯背叛他的原因。对他来说,这不仅仅是自己事业的失利,更是人生的失败。在命运的关键时刻,他自己的“指南”丛书没能给他指点迷津,相反,他感到万念俱灰,失去了生活的希望。自那以后,他终日坐在老婆伊莉斯的探戈用品店里打发时间。轻生的念头驱使他用弗兰茨·封·M(席勒悲剧《强盗》中的人物)的网名注册了某自杀论坛的账号。他本来只想找个一了百了的方法,却在那里遇到了形形色色的自杀“同仁”。更让他惊讶的是,这些“同仁”虽已“视死如归”,却仍然在论坛里讨论各自自杀的理由是否充分、什么样的自杀方法才最为干净利落。在这些“同仁”中,有一位网名“紫菀”的女性更是声称自己自杀的念头“不可逆转”。正是这位“紫菀”第一个回复了沙特的帖文。她说沙特“一点挫折”就“天崩地裂”,其实完全不值得为了卡洛斯的背叛而轻生;相比沙特的命运,她一辈子“就像在一个糟糕的时间点上错了车,而且没有返程票”。的确,与“紫菀”不同,沙特的自杀念头是可逆转的。就在老婆的探戈用品店里,他遇见了一名叫西娜·巴尔道夫的女顾客,她的美,又让他重燃起生活的希望。西娜已年过半百,是个一辈子都在和不同男人跳探戈的女人。沙特找来西娜的地址,给她写信,称她是“一种美的强制”;毫无诗歌天赋的他,居然还在信里写起诗来。为了西娜,沙特甚至和老婆伊莉斯分了居。
就在沙特释放对于生活的渴望时,命运又将他重新抛回谷底:一方面,他被确诊患有大肠肿瘤,余下的生命不多;另一方面,西娜坦言自己曾是他的敌人舒姆圈子里的人,和卡洛斯也有过关系。沙特在生与死之间又陷入了两难,他继续与西娜通信谈论生,与“紫菀”发帖谈论死。而就在这过程中,两人渐渐发现,沙特与弗兰茨·封·M、“紫菀”与西娜其实是同一人。此时,命运似乎又出现转机。西娜从阿尔及利亚回来之后,卡洛斯被自己的情妇毒死,沙特的大肠肿瘤缩小,可以进行手术。这样,沙特不但重燃起生命与爱的希望,而这希望也有了实现的可能。然而本书的结局却是:沙特的老婆伊莉斯在绝望中自杀,西娜也完成了她“不可逆转”的预言。而沙特这个“寻找死亡的男人”却依然徘徊于人间。
如果只是情节一波三折,《寻找死亡的男人》一书就算不得新鲜之作。该小说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小说通篇没有统一的叙述者,而只是书信和电子邮件的连缀。事实上,整部小说可以看成是主人公寄给某位“作家先生”的超长信件,里面穿插着他与“紫菀”、西娜和伊莉斯三人之间的私人通信,这样,本来连贯的情节就被打散到一封封通信之中。有如在普鲁斯特的《追寻逝去的时光》中一般(当然没有如此庞杂),小说中的重要事件、重要人物往往先由其中一人叙述,而后又通过另一人从另一角度加以补充,如此,不但同一事件得到多角度的呈现,而且两封在小说中相距甚远的书信也能由于情节的相关而联系到一起。比如,沙特在小说第七章中就提到,他在打探卡洛斯背叛自己的原因时追踪到一名有着地中海容貌的女子,该女子与他的敌人舒姆过从甚密,还在舒姆家的一次聚会上让卡洛斯“一见倾心”。到了第十三章,西娜在信中无意中说起自己参加过舒姆的聚会,而她的父亲恰恰是阿尔及利亚人。读到这里,沙特和读者都会恍然大悟:那位有着地中海容貌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西娜。通过同样的方式,卡洛斯背叛沙特的经过也在不同的信件中被反复叙述和渲染,而这些叙述之间的关系则必须由读者自己来确定。比起单一的线性叙事,这样的叙述方式让卡洛斯背叛沙特的原因更显得扑朔迷离。不过,这就要求读者耐下心来反复阅读,这样才能找到故事的内在肌理。但小说也不是纯粹普鲁斯特式的意识流,而是由几个写信人组成的多声部合唱,或者说,小说的情节与结构是在沙特与通信人之间的对话中形成的。而在这一系列对话中,又穿插了戏拟的诗作、对于德国史的评论、卡夫卡式的梦魇、谈论老年的箴言和对于阿尔及利亚广袤土地的动人描写。这些都让小说像万花筒一样异彩纷呈。
没有什么事情是超越美的?
瓦尔泽在接受《法兰克福汇报》记者采访时说,在写下《寻找死亡的男人》的第一句话时,他根本没有想好故事的结局,写作的过程其实是走一步看一步,直到故事自己结束。作者选择书信体小说作为本书的体裁,想必也与他的这一写作方式有关。那么,小说的第一句话——“没有什么事情是超越美的”——与整部小说之间的关系是什么?瓦尔泽在采访中透露,这句话本不是他自己所说,是他想与哲学家斯洛特戴克辩论的辩题,而把这句话作为《寻找死亡的男人》的开头,恰恰是为了反对这一观点。在小说中,这句话出自沙特与之通信的作家先生之口。小说开篇,其貌不扬的沙特就对作家先生说,他的这句话只是为了掩盖生活真相的陈词滥调而已,因为世间不美的事情太多了,卡洛斯对他的背叛就是其中一件。
然而,沙特之所以可以从对人生的绝望和轻生的念头中解脱出来,恰恰是因为他瞥见了西娜来自地中海的美。一个“寻找死亡的男人”在那一刻成了一个“恋爱中的男人”。在这场美与死亡的较量中,美取得了胜利。但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就在沙特深陷绝望、想在自杀论坛寻找自杀方法的时候,他惊讶于那些自杀“同仁”们关于死的讨论。与其说他们是在寻找“死”的理由和方法,毋宁说他们是在为“生”寻找一个可能的理由——自杀论坛其实是一群绝望的人探讨如何继续生存下去的论坛。同样,沙特在想要轻生之时能重燃生活的希望,并不仅仅是因为西娜的美;更重要的是,他对“生”的欲求并未完全泯灭,所以他津津有味地阅读自杀论坛中的各种发言,耐心地与“紫菀”对话。甚至可以说,沙特对于死亡的渴求越强烈,他求生的欲望就越有可能被唤醒。美只是他从“死”重新走向“生”的一次契机。所以对沙特来说,西娜,或者说“紫菀”最后选择了她所谓“不可逆转”的死亡,这本身虽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恰恰是对美的超越。所以到了小说的结尾处,沙特劝作家先生把他那句话改为“一个主动终止生命的女人超越美”。从某种意义上说,在这场美与死亡的较量中,死亡是最终的赢家。但如果是这样,生活又在哪里?生活可能是美与死亡之间的某一个点。小说的结尾,沙特在得知西娜自杀之后取消了原定的肿瘤切割手术。我们无法得知他是想重新走向死亡,还是只想推迟手术的时间。但在此刻,他一方面失去了象征美的西娜;另一方面,生与死的抉择权重新回到了自己手中:生活的无限可能性又重新展开,“寻找死亡”只是其中的一种。
死亡这一主题在瓦尔泽的这部小说中固然有着严肃的一面,但小说的语言不失幽默,甚至常常带有讽刺的意味。这些细节通过译者千里迢迢来与中国读者见面时不免会丢失一二。但译者发挥汉语资源的优势,将丢失的一二又弥补回来。特别是“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暖心”、“暴走”等流行语的运用,使小说读起来贴近生活,十分亲切。总之,谁想为生活(再)找一个理由,不妨读一读瓦尔泽的这部小说。
□陈郁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