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浒湾书铺街:雕版印刷的夕照华采

2017年10月20日 07:55:32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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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浒湾古镇街景。

▲浒湾古镇雕版书籍。

  吴定安

  1956年,著名文史专家、曾任文化部副部长的郑振铎先生在厦门大学讲授《中国文学史研究》时,提出“北京、汉口、四堡、浒湾为清代四大刻书基地”之说。北京、汉口人人皆知,后两地一为福建连城县四堡乡,一为江西金溪县浒湾镇,了解者可能就不多了。

  江西人多都知道一句民谚:“临川才子金溪书。”临川才子群星璀璨,如晏殊父子、曾巩、王安石、陆九渊、吴澄、危素、汤显祖、李绂等等可谓名闻宇内。临川出才子,直至于今。金溪是临川文化圈中翘秀,二县山水相连,浒湾居二县之交,明代中晚期因抚河黄金水道而兴,迅速成为赣东闽西一个商业重镇,并快速向书业、纸业特色转型。“金溪书”主要就是指金溪浒湾的雕版印书,这也是临川文化中一道靓丽的风景。

  有人开玩笑地问,是先有才子还是先有书?是才子重要还是书重要?这就和“鸡与蛋”的问题一样,书哺育了才子,才子又写出了书,如此循环发展,生生不息,推动着中国的文明进程。最早文化传播靠竹简、木简、帛书,纸张诞生后,书写方便了,但仅靠人抄手写,依然难以更多更快地传播。于是我们的祖先发明了雕版印刷,解决了这个问题。故雕版印刷被称之为“文明之母”。

  按现有资料记载,金溪雕版印刷始于元代至元三年(1337),金溪危氏家塾刻印了危素的《云林集诗稿》,时危素尚未入仕。入明后先有金溪官刻县志的记载,至明中后期金溪人周氏、唐氏在南京开办印书作坊,影响很大。流风所及,金溪商业性书坊开始出现。

  入清之后,因为全国最大的建阳书业在明清易代之际,受到清军打击一蹶不振,书坊倒闭,工匠外逃。精明的浒湾生意人知道动乱之后,必定大兴文化,于是他们抓住这个历史机遇,大批收购建阳书版,搜罗工匠,带回浒湾,一时新的书坊堂号大增。后来一批文人学者、休闲官员也参与其中,文商结合,浒湾印书业走向繁荣。康、乾之后直到清末民初200多年的时间里,浒湾印书作坊林立,形成前后两条书铺街,聚集了60多家刻书作坊,从业工匠1000余人。

  刻字工除本地外,较多是湖北、福建来的,还有女性工匠。据学者毛静先生研究,“从明末、清代到民国近400年的时间里,浒湾先后有90多家书坊从事雕版印刷与发行,经营的图书种类在5000种以上,其中两仪堂、三让堂、善成堂、文盛堂、大文堂、敦仁堂、红杏山房、渔古山房、旧学山房都是当时享誉业界的著名书坊。”(《浒湾版刻绣像精粹·前言》江西高校出版社,2017年8月一版)浒湾刻印的经史子集、戏曲小说、蒙童课本、描红字贴、医方药书、佛经佛像、账册簿记等等,经金溪、抚州大量书商运作,不但带到了北京、南京、苏杭等地,也带去了湖湘、荆楚、川滇、黔桂等僻壤山乡。“临川才子金溪书”的民谚从而不胫而走,传遍全国。

  清版本目录学家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九收入乾隆时赴京候选官员李文藻著名的《琉璃厂书肆记》一文,文中云:“京师为文人荟萃之区,厂甸书肆如林……(琉璃厂)书肆中……不著何许人者皆江西金溪人也……正阳门东打磨厂亦有书肆数家,尽金溪人卖新书者也。”可见,乾隆年间金溪人在北京琉璃厂、正阳门摆摊设店,售卖刻书已经形成很大的规模和影响,成为其书业的主要力量之一。

  竹桥余大文堂是书铺街一个堂号,其《余氏族谱》记载:康熙时人余仰峰“少随父鬻书楚之黄梅县……后侍父归里,仍前自开印坊,以鬻书为业”。“弱冠时念产业不足,乃刊书版置局于里门,昼则躬耕于南亩,暮则同诸弟徒侣肆力于书局,每夜分始休,家计渐裕。乃分赀命弟出荆楚贸易,与里门一局相为首尾,家计弥大”。可见余氏康熙时即开局刻书,售卖于荆楚,其产销“互为首尾”,一条龙式运作。后在浒湾书铺街开设“大文堂”。今浒湾大文堂店屋犹存,其内还保留了三幅刻柱楹联,联曰:

  雨粟以来多著述,结绳而后有文章。

  宋艳班香开绮丽,韩潮苏海溯渊源。

  琅函宝籍徵时瑞,玉检金泥广国华。

  这些联语充分体现了金溪书业的文化自信与追求。

  竹桥族谱还载:“二十五代德昭……淹博古籍,长于谈论。德昭子希龄,雍正三年生,乾隆五十七年卒。列书肆于京城,收罗古籍,兼综理金溪会试馆事。”此载余希龄开书店于京城,时间恰与李文藻所记吻合。乾隆举人临川纪大奎《双桂堂稿》还记载了一个浒湾人曾羽中在京开书肆,纪称:“余在京都过其书肆,闻一二语,大奇之。自是读书愈有味。予得于羽中者不少也。”(同治《金溪县志》)可见乾隆年间金溪人在京师摆摊设店,售卖刻书,是真实可信的。

  旧学山房是浒湾医学世家谢氏创办的印书作坊,谢氏除多代名医外,光绪十八年(1892)还出了进士谢甘盘,他与蔡元培、张元济为同科进士。谢甘盘任过吏部主事,后弃官归家,刻书自娱。“旧学”即国学,但他并不拘泥于国学,已经放眼看世界了。一套《地球韵言》,牌记上清楚刻着“光绪二十七年夏季,仿两湖书院精本,校刊于浒湾旧学山房”,是以韵言形式介绍世界各国新知识的。

  前后书铺街是两条大致平行走向的明清老街,各长约200米,宽约3米,前书铺街石拱门书“籍著中华”,后书铺街石拱门书“藻丽嫏嬛”。前街口有一洗墨池,广约两三亩,为工匠洗涤书版之处,池水墨黑。原先池上有“会仙桥”,桥一端有碑,上书“聚墨”,另一面书“流芳百世”,传说是乾隆爷的手笔。两街之间有谯楼、巷道相通,全盛时专门供有打更人,每夜通宵巡街报更。同治十一年巷口立有《严禁淫词小说》禁书碑,据说密密麻麻刻了近200种禁书,有《水浒》《西厢》《牡丹亭》等等。可惜桥与碑今皆不存。洗墨池也是淤泥杂草,不复当年杨柳依依的风采了。

  在数百年的经营中,浒湾书业也形成了一些代代相传但不见文字记载的行规,我们大致可以归纳为这么几条:

  甲、本街书坊堂号已有已刻的书版,一般不许另外堂号重刻,如另外堂号获有此书订单、销路,两家可以协商,或买或租或合作出版,二者互利,不得刁难。

  乙、书版糟朽不堪或讹错太多,听由行会或长老裁决,重新自刻或由他人重刻新版。不得混争。

  丙、蒙学读本,描红字帖,账册簿记,因销量大,各坊可以自行设计,刊刻善版,以利提高质量。

  丁、每年正月各堂号应公布刻书计划,如有撞车,二家协商,或请行会长老协调解决。务求精诚团结,多出好书,避免不必要的竞争。

  这些行规密切关注市场的需求,既鼓励创新,以提高质量,也消弥矛盾和恶性竞争,显示了浒湾人的精明和智慧。

  浒湾书铺街可谓是中国雕版印刷的夕照华彩。它经历了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由盛而衰的全过程,雕版印刷在这个过程中也由盛而衰,最终被外来的石印、机印所替代。晚清到民国,全国多少雕版书坊倒闭、转行,而浒湾书坊却在坚持和努力。即使在太平天国动乱年代,浒湾书业也未失去发展动力,同治三年南京克复之后,浒湾人许宝树“谓国家中兴必昌明文教,遂创设渔古山房,剞劂异书,嘉惠学者”(《许氏族谱》)。浒湾大部分书坊惨淡经营都延续至清末民国,红杏山房、旧学山房等都有光绪、宣统年间刻书记载,三让堂坚持到1935年歇业,忠信堂有1941年石印本存世。夕阳无限好,总有些悲壮之美。文化的坚守让“金溪书”有些特别的滋味。上世纪50年代中,江西省文化局收购古籍,据说在浒湾装走两船古书;中国书店后来在竹桥也陆续收走《十三经不二字》全套书版和一批古籍。浒湾书版有人保存到“文化大革命”才被销毁。

  现在印刷术飞速发展,雕版印刷成为了文化遗产。雕版印刷的遗址已不多见,而浒湾古镇依然保留着前后两条书铺街,实在是国内独一无二,弥足珍贵。2014年浒湾入选了“中国历史文化名镇”,2016年国家新闻出版总局批准浒湾为“中国雕版印刷文化研究保护基地”,并在旧学山房设立“中国印刷博物馆浒湾书铺街分馆”。

  这里也流传着一些故事。

  据说素有神童之称的汤显祖十二三岁时曾随爷爷汤懋昭从抚州文昌里坐船到浒湾富坊汤家,祝贺同宗某公寿诞。趁大人们高谈阔论划拳吃酒之际,小汤显祖就溜到书铺街来看书。他一家一家看过去,来到王世茂“车书楼”。翻了几本唐诗合解之类,忽见一套《象山先生文集》非常高兴。

  小小年纪的汤显祖已经知道南宋时金溪出了个陆九渊,号象山,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小汤显祖正想了解什么是“象山心学”,不想遇此好书。他连忙翻开,当看到象山先生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天理人欲之言,不是至论,若天是理,人是欲,则是天人不同矣”,“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往古来今,概莫能外”等话之后,不觉手舞脚蹈,直如醍醐灌顶,深觉契合吾心。回家时小汤显祖就缠着爷爷买了这套文集。可以说象山心学对人性、人情的肯定,给汤显祖“主情说”起了启蒙的作用。

  据说后来汤显祖写《牡丹亭》也得过书铺街人的启示。其先只写到杜丽娘为情而死。一次汤又到浒湾买书,并在万寿宫看了一场《牡丹亭》,散戏后有人叹气说太凄凉了。恰巧有个叫阮良的书街工匠是个老戏迷,与汤相遇。阮良对汤显祖说:大伙看这个戏,心里憋屈,这样多情的小姐,死了多可惜!汤急问:你说杜丽娘不能死?阮良说:死倒可以死,但死了以后阎王爷也会放她还阳!一句话,如雷贯耳,汤显祖茅塞顿开!是呵,情深处生可以死,为什么死不可以生呢?生生死死情之至也!汤显祖一回到玉茗堂,便动手重构此剧,很快把原剧改成了《牡丹亭还魂记》,也简称《还魂记》,首先在浒湾书铺街刻印上市,人称杰作,畅销海内,打动了无数情痴之人。

  还有一则说浒湾插图刻得好的故事。传说那年浒湾来了个版刻绣像的师傅,刻啥像啥,人称“神刀”。过中秋节了,工匠们聚在洗墨池会仙桥赏月,有外地客望月思乡。有人说如果有仙女下凡和我们歌舞一番多好!有人说这有何难,我们神刀师傅就有这个本事。在大家一致的鼓唆下,神刀师傅摆上香案,供奉了几版绣像,果然香烟缭绕中,一队仙人飘然而下,长髯仙翁吹弹歌唱,绿鬓仙姬应律起舞,前后书铺街人都轰动了!这时有一官家公子走火入魔,竟然拉着一位飘飘仙姬,仙班见状,拂尘一挥,渐渐远去。只见那小子扑通一声从桥上掉下水去,人们七手八脚打捞上来,他手里还捏着半页神刀师傅刻印的美人图哩。

  故事总是那么有趣,浒湾古镇就像一部讲不完的故事、读不完的古书,流传至今。先辈们并不遥远,那些幸存的雕版、古籍似乎仍带着他们的声音和体温。那些农耕社会的传统手艺,由此而派生的民风民俗、市井行规虽然渐行渐远,却依然牵动着我们的情感,感动着我们的乡愁。踯躅在日渐衰老的浒湾书铺街,我们感叹时光的流逝,也意识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

[责任编辑: 林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