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津子围
春天的时候河水开始上涨了,淹没了柳毛树丛,原来河中间那块灰色的沙洲也不见了。河水漫灌的日子里,空气中还散发一种腥味儿,是淡水鱼剥麟后的那种黏腥味儿……陆小杰最怕河水上涨了,他每天必须趟过那条河去上学。他家对面的河属于河滩段,平日里,河道的中央摆了一溜大块石头,人们都是踩着石头过河的,陆小杰和表妹也踩着那些石头过河。说实话,陆小杰一点都不喜欢那条河,河水上涨之后就更麻烦了,那些裸露的石头也被淹没,陆小杰和表妹只好扛着衣服和书包,光着腿趟过河去。
河滩那一段很特别,主河道很浅,河面不停地抖动水纹的绸缎,而靠近岸边树丛中的水却很深,深潭一般平静,那里成了家鸭的天地,成群结队的鸭子在那里追逐、觅食。每年河水都要上涨几次,到了陆小杰12岁那年初春,他就彻底憎恨那条河了。
那年的桃花汛没有如约而来,早晨,陆小杰和表妹背着书包来到河边,表妹穿着宽大、不合身的衣服,上面的补丁十分显眼。过河时他们手拉着手,小心地挪动着脚步,河水冰冷刺骨,湿了鞋可就麻烦了。突然,表妹不动了,她呆呆地站在一块稍大一些的石头上——多年以后,陆小杰仍然记得表妹当时的表情,她皴红的脸颊有些变形,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陆小杰转过头去,他还没搞清状况,自己就被冲击而来的潮水扑倒了。
那是一次发生在早晨而不是头一天夜里的春汛,大人找到陆小杰时,他已昏迷不醒,好在他最终还是醒了过来,而表妹却永远地离开了。
七个春天很快过去了,陆小杰已经在城里读了一年大学,那年春天仿佛进到陆小杰的身体里,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注满了春水,自己好像变成了瓶子,鼓胀的河水没过他的胸口,在他的身体里逛荡来、又逛荡去。
陆小杰突然冒出一个想法,瞬间,他的心脏紧张而又激越地跳动,咚-咚-咚!他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声音。自己不能白读大学,他要在家门口的小河上架一座桥,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阻碍他都要建成那座桥!
春天的傍晚,在充斥着青春荷尔蒙的图书馆里,陆小杰坐在图书馆西北角,桌子上有些夸张地放着厚厚的工具书,他那个位置的光线并不好,也许是想回避别人的目光吧。图书馆里的人越来越少,丁雅文走到陆小杰跟前,她声音平静地问,你一下子读这么多书是不是很累?陆小杰察觉出丁雅文的不友善,抬头瞅了瞅,没理她。丁雅文没有因此善罢甘休,她指了指阅览室深木色大门方向,对陆小杰说,下次你可以坐在门口,那里显眼,……当然,光线也好。陆小杰有些忍不住了,他本想说,我想读什么、在哪儿读跟你有什么关系?没等陆小杰张口,丁雅文已经留给他一个背影,还有高跟鞋踩出的清脆节拍。
陆小杰扭头“切”了一声,不知道自己招惹谁了,他气呼呼地摔了手中的红蓝铅笔,铅笔的表面没有损坏,里面断了几截可就难说了。陆小杰站了起来,看到分开书页上的设计图,咬了咬上嘴唇,又坚定地坐了下来。
陆小杰本来是学文科的,突然着了魔似的自学起桥梁设计,难免留给别人“古怪”的印象,其实他已经够小心的了,走路溜边,低调行事,无非是想消失在大家的关注之外,集中精力学习研究他的桥梁设计,可他还是露出了破绽。
其实什么事情都没那么简单的,看着简单的一座桥,背后的理论科目排了长长的一队。涉及高等数学、概率论与数理统计、结构力学、材料力学、桥涵水文、土质与土力学、勘测设计与测量、结构设计原理、桥梁墩台与基础工程、桥梁工程基础……别说把这些都学深悟透,光开列出的书单就够人头痛的。陆小杰这样告诫自己,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咬牙顶上去,即使头破血流也要生生迈过这道坎儿。
那天之后,陆小杰还真坐在了阅览室的门口儿,他不避讳大家异样的目光。奇怪的是,这样的状态不仅书能读进去,慢慢地,他还喜欢上了那些枯燥的数字和公式。每天,陆小杰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图书馆,当两扇沉重喘息的大门关闭,他抬头仰望满天星辰的夜空,默默祈祷着,我一定会实现心愿,为家乡那条小河建一座结结实实、漂漂亮亮的桥。……等着我!
一个月后,陆小杰才将丁雅文的名字和阅览室遭遇的女孩对上号,丁雅文的照片挂在林荫半掩的宣传橱窗里。同寝室的大壮路过,笑嘻嘻地对陆小杰说,瞄着中意的了?陆小杰立即说,我终于知道那个讨厌的人叫什么了。大壮过来仔细看了看,不屑一顾地说,一般人儿。老弟,经管院的女孩最好别招惹,咱可斗不过她们!陆小杰说,我这辈子就算打光棍也不会找这个欠登儿!
大学生活眨眼间就结束了,陆小杰是最后一个离开校园的毕业生,他仍旧坐在阅览室里,自己给定的理由是,完善桥梁设计最后说明部分,实际上他一个字都没写,脑子里全是过往的岁月。夜深了,图书管理员过来催促,陆小杰站起来,突然,他发现阅览室的角落里还有一个人,是丁雅文。管理员不瞒地嘟哝着:“你们再不走我就关灯了!”
在图书馆门口,丁雅文问陆小杰为什么还不离校,陆小杰说他做了个私人设计,还需要贴上最后的封条。他问丁雅文为什么不走,丁雅文说她被分配到上海,她不想去,正在办理改派手续。“上海不是挺好的吗?”陆小杰问。丁雅文说我本人更喜欢这个城市……最关键是,这个城市里有一个我所期待的人。陆小杰点了点头,他说如果改派不顺利怎么办?丁雅文说,改派不成功,我就留校读研究生。
陆小杰知道丁雅文是学霸型的,考研没有问题,他就不同了,因为一心二用,专业课成绩平平,好不容易混个毕业。
丁雅文说我饿了,你请我吃点儿东西吧,陆小杰摸了摸口袋,有些寒酸地说,我兜里可能不到5块钱。丁雅文说没关系,吃个小吃就行。陆小杰领着丁雅文去了西校门的夜市,他们在那里吃了老汤豆腐串,两个人吃得十分开心,咧着油乎乎的嘴笑啊笑的。
陆小杰和丁雅文结婚后住在北大桥北面的老房子里,年轻人没条件分房,工资收入又低,只能与人合租房子。那个房子从桥下的公交车站到家要走一段弯弯曲曲的坡路。丁雅文怀孕了,陆小杰就每天挽着两腿浮肿的她在坡路上遛弯儿。那个地方虽然看不到海,有一道墨绿色的山梁挡住了视线,却还是可以闻到海腥味儿,可以听到海鸥鸣叫,气压低的傍晚偶尔还能看见几只海鸥掠过……丁雅文挺着大肚子对陆小杰说,我这辈子可亏大了,当初就吃了你几串豆腐干,好几天身上都是调料味儿。哪有你这么占便宜的,豆腐干就把媳妇混到了手儿。陆小杰只是嘿嘿地傻笑着。
为了混出名堂,早点解决房子问题,陆小杰每天第一个到单位拖地板,最后一个关灯离开办公室,连续5个寒来暑往,他从未间断过。丁雅文的付出也很大,女儿小的时候她要侍弄,大一点去幼儿园,刮风下雨她都天天接送。年底单位调整职务和岗位,陆小杰被找去谈话,领导把陆小杰表扬得完美无瑕,陆小杰自己都不好意思,满脸涨红。只是到了最后,结论还是让他发扬风格,把提拔的职位让给先来的同事。那天夜里,陆小杰醉醺醺地回家,摇摇晃晃地开门,忙了半天也没把钥匙插进门锁眼里,丁雅文一开门,陆小杰就摔了进去……
陆小杰觉得,毕业之后自己就拥挤在一座水泥桥上,桥上熙熙攘攘、嘈嘈切切,充满了人世间的杂陈滋味,有的欲望膨胀、野心勃勃,有的随波逐流、得过且过……蹬上那座桥就下不来了,只能拥挤着、推搡着行进在时光变换之中。时间久了,陆小杰和丁雅文都不免堕入凡尘,与人攀比,奋斗挣扎。女儿一天天长大,陆小杰也谋了个部门领导职位,由那个“早来晚走”的小陆变成了“晚来早走”的老陆,喝酒、k歌、打麻将、玩游戏。春天仍残留寒气的一个夜晚,陆小杰正在玩电脑游戏,丁雅文走过来把电脑关掉,声音平静地对陆小杰说,我辞职了,而且,把咱家的房子也抵押了,明天开始正式下海创业。陆小杰说你下海创业总该跟我商量商量吧。丁雅文严肃而清楚地说,不是我,是我们!
陆小杰不同意,最大妥协让步也就同意丁雅文一个人下海。那时他们家已经搬到了立交桥下的居民小区,丁雅文对女儿是这样说的,我出去透透气儿,陆小杰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画面,丁雅文站在立交桥顶端的栏杆旁边遥望车灯汇成的河流,她紫色的裙摆摇曳着……陆小杰跑到水泥桥下,大声对丁雅文喊道:雅文啊,我想清楚了,你百分百正确!我全都听你的!
多年以后,说起当初横下一条心来做出下海的决定,丁雅文仍保有自豪感和成就感。的确,陆小杰和丁雅文摸爬滚打这些年,尽管起起落落,钱还是赚了不少,房子也买了好几套。当然,这个过程也是动荡的、粗暴的,陆小杰和丁雅文在不断积累财富的同时,身体的疾病也在不断沉积,同时他们之间的争执、吵闹也越来越频繁,而且越来越升级。女儿读高二时,丁雅文又做出一个决定,移民国外。
陆小杰和丁雅文是在国外离婚的,那一次他们一点都没争吵,他们像以往吃节日大餐一样,盛装出席。席间,两人隔桌相视,心平气和地讨论起财产分割问题,不到10分钟就搞定了。两人分开那天,街道上落满了积雪,他们亲昵地挽着胳膊,迎着飞舞的雪花,在那条挂满灯饰的大街上走过来,又走过去。丁雅文说,你看到街头那座铁索桥了吗?陆小杰说看到了。丁雅文说可惜,桥只能跨一条河,却不能跨过大海。
陆小杰是去年从国外回来的,虽然刚刚跨过中年的门槛,心却像被盐水腌制过一般,他离群索居,无趣无味。同样在国外淘金回来的大壮对陆小杰说,你这样可不行,要有品有格地活着。大壮热情地把陆小杰带到一个一个圈子里。在一位玩古玩香薰的朋友家里,余烟袅袅,一会儿檀香一会沉香的,二十几个人被熏了整整一下午。大壮还带陆小杰去医院探望“哈雷摩托俱乐部”的队友,那个人木乃伊一般大腿吊在床上,探望者像对待英雄一样崇敬他。大壮说,哈雷系敬佩的是谁骨折次数多、骨折的程度高。陆小杰不太理解,美国公路上的摩托队怎么能在国内拥堵的道路上耍威风,就如同他不理解那些人,为什么喜欢扶起来都困难的大块沉重金属一样。
大壮像一位虔诚的牧师一样继续引导着陆小杰,拉着陆小杰参加房车俱乐部组织的“西北行”。那是一支有闲富人和染各色头发的女孩组成的队伍,一路西行,一路狂欢。陆小杰安静地坐在大壮的房车里,静静地望着窗外深秋的景色,刚好那天飘着牛毛细雨,由于风力作用,雨雾在车窗玻璃上扭动出一趟一趟的水流,那些水流有如彗星形状,也如同科教片里游动的精子。
房车队到达巴丹吉林沙漠露营地已经傍晚,晚餐时陆小杰连喝了2大杯烈性白酒,篝火晚会还没开始,他已经酩酊大醉,龟缩在角落里呼呼大睡。陆小杰醒来大概是下半夜了,整个露营地彷佛是一个散了场的古装戏台,人去鼓熄,楼台空寂。陆小杰独自一人,慢慢向沙漠深处走去。秋天的沙子仍然保留着夏天的余温,陆小杰四仰八叉躺在沙丘上,于是,整个人都面对着布满繁星的天空,那些星辰无比清晰,拥挤茂密,彷佛伸手就可以摘下一群似的。此刻,连一纹风声都没有,万籁寂静。陆小杰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缩小,渐渐地和那些沙丘融合到了一起。在静静的啼听中,陆小杰突然听到了河水流动的声音,陆小杰一下子坐了起来,他知道那是沙子流淌的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不知不觉间,陆小杰的眼前恍惚出现了家门口那条小河,河水从鹅卵石上流过,波光粼粼一大片。河岸草木葳蕤臻臻,有旱伞草、黄菖蒲、水葱、蒲草、芦苇、水蓼……还有一群一群的家鸭,它们欢畅地在水中嬉戏着。浮现了奶奶的笑容,她蹒跚在树丛边,捡鸭子丢失的鸭蛋……还有表妹那不合身儿的衣服,宽大而打着补丁,只是看不清表妹的表情……眼前的景色逐渐模糊,陆小杰的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那泪水很纯净、很无辜的样子,如同隔着厚厚的冰层,使透镜里的影像变得异样。
陆小杰决心重拾读大学时许下的心愿,他一定要给家乡的小河建一座桥,而这个誓言也早就该兑现了。
回到城里之后,陆小杰开始翻动家里的旧箱子、老皮包。在那里,他找到了童年的弹弓、中学的铅笔盒、大学的笔记本,可无论怎样都没有找他亲手设计的图纸,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把那些预算编制、工程计算公式和桥梁设计图等草稿都放在了皮箱里,这些年他的确搬过几次家,可那些皮箱还在,只是少了他最想要的东西。陆小杰给远在大洋彼岸的丁雅文打了一个电话,向她询问设计图纸的下落,丁雅文对此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她说你这人怎么死脑筋,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用你亲手设计啊,找一家设计公司不就行了吗!陆小杰一想也对,这些年自己开阔了视野,即使找到那些图纸资料也不一定能看上眼儿了,现在都是电脑设计了,单就设计本身他可能远不如设计公司的年轻人。况且,找设计公司十分方便,他尽管出思路、说想法、提要求就行。
陆小杰一面找设计公司一面卖房子筹钱,找设计公司的周折还不大,卖房子却让他操了不少心,4处房产他留了最小的一户,没想到最好卖的恰恰是最小的那户,那些大户型的房子有价无市,看房的多,动真格的少。正处于焦灼状态中,大壮来找陆小杰喝酒,他气派十足地叼着石楠木烟斗,把一杯用冰水乳化过的苦艾酒端到陆小杰眼前。他说小杰呀小杰,你没病才怪呢,不信明天咱一起去医院,我敢跟你打赌!陆小杰默不作声,只是闷闷地喝酒。大壮说小杰呀,当初我没提醒过你吗?丁雅文那样的女人是粘不得的,可你不听劝,怎么样?你们斗了大半辈子,最后还是分开了。要我看啊,你这病肯定跟她有关,让她折磨的!陆小杰说,其实丁雅文这个人不错,如果说斗什么的,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人这辈子,其实“斗”的始终是自己。大壮愣愣地瞅着陆小杰,显然被陆小杰的话打动了,不过嘴上却这样说,现在,说这种貌似哲学话的人一般都他妈的有病!陆小杰淡淡一笑。大壮说,不提丁雅文了,说你的桥吧。陆小杰说,桥没什么好说的,我只能这样说,如果你是我,我知道你也会像我这样做的!大壮又想了好一会,他叹口气说,我看房子什么的你就别卖了,我发动圈里的朋友资助你,几百万好凑!陆小杰说你省省吧,我是不会用别人一分钱的……
一直过了闷热的夏天,陆小杰才凑足了三百万元建桥费。
经过半年多的筹备,陆小杰终于踏上了返乡之路,回到了童年的村子他却没有进村,而是直奔河套而去,奇怪的是,他让出租车转了几圈也没找到河,好在童年的记忆十分深刻,他准确地对焦自己家老房子以及对面的小山,但是那条河真的没有了,原来的沙质河床上长满了绿油油的地瓜秧儿。
陆小杰走进村子,很快就见到了儿时的小伙伴大喜子和小宝,并且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向阳呢?”陆小杰问。大喜子说向阳现在出息了,成了县上的领导。晚饭前,消息灵通的向阳也回村了,见到陆小杰就来了一个大大的熊抱。
吃饭时大家都夸陆小杰厉害,离开家乡二十年了,他居然一眼就能认出小时候的伙伴,还叫出了名字。陆小杰说,说实话你们我是认不出来了,可是我记得你们老爹的模样,你们现在的模样跟我记忆中你老爹的模样基本差不多。大家都笑起来。陆小杰瞅了瞅向阳,只有向阳跟他爹的模样差别大一些。向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地中海”,见大家都瞅他,他又摸了摸球形的啤酒肚。
向阳说,听说你在城里发了大财,回来支援家乡建设来了。陆小杰说没那么夸张,我只是筹了点儿钱回来建桥。“在哪儿建桥?”大喜子问。陆小杰说村口那条河呗。大喜子笑了起来,大家都跟着笑起来,笑够了,向阳问陆小杰,“你说,桥是做什么用的?”陆小杰说过河用的。向阳问,“河呢?”,大喜子跟了一句,对呀,河呢?陆小杰说原来有一条河来着,小时候我们每天不都蹚着水过那条河吗?小宝说那条河没了,好多年前河水就干了。
陆小杰沉默着。
大喜子说河没有了,还建哪门子桥啊?
小宝说不管怎么说你能回来就好,前两年我们还提起你,觉着这辈子见不到你了。麦村你也没亲人了,不可能回来了。大喜子说钱你都带回来了,不能建桥就建一个小学吧,过去老话讲,建学堂也是积德的事儿。小宝说麦村现在总共有几个学生啊,连咱小时候五分之一都没有,建小学不成了摆设了?
向阳说小杰你这样有良心的企业家难得呀,离开这么多年了还想着反哺家乡。陆小杰摆了摆手,说不要叫我企业家,最多是个个体户。向阳说你就别谦虚了,个体户有能耐建桥?……要我说啊,小杰你干脆帮麦村干一个项目,落在镇里也行,县里那头我负责协调,按招商引资享受优惠政策,这样,一方面帮助家乡脱贫致富,另一方面你也可以发展壮大你的事业,双赢双利。
陆小杰问向阳,村里的河道不算基本农田吧?向阳说大帐上应该没有。“那建桥也不算占用耕地吧?”向阳说大概算不上……“批手续复杂吗?”大喜子说,有向阳在,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向阳严肃地对陆小杰说,小杰呀,你真打算在没水的河道上建一座桥?陆小杰点了点头,他说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有一个梦想,我一定要在咱村河上建一座桥,这个梦想被搁下的时间太长了,一搁就搁了二十年,好在我还是回来了……儿时伙伴们都尴尬地交换着眼神儿。大喜子试探着问,小杰,你不开玩笑吧?陆小杰说没开玩笑,我一定要建桥,不仅要建,还要建一座精品桥,桥的主体是花岗岩石料,连接桥的路面用火山方条石铺就,不建便罢,要建起码是百年工程。在场的几个儿时伙伴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彻底傻了。
就这样,陆小杰的桥在麦村人怀疑、议论甚至反对声中奠基开工了,勘探、备料、打桩……昼夜忙个不停。陆小杰幽灵一般,整天盘桓在工地里,他从不批评、指责想投机取巧、偷工减料的施工人员,因为他对建桥的所有环节都了如指掌。施工人员私下议论,从未碰到过他这样的狠角色,什么事都能一眼看到骨头里。
夏季连雨天气,陆小杰随拉石料的大卡车进城,不想出了车祸,左大腿胫骨骨折,陆小杰在医院没住几天,天一放晴他就回到建桥工地,在工地旁边搭了一个帐篷,每天都坐着轮椅出现在工地上。
桥是入冬之前建成的,村落烟横,木落霜飞,新桥突兀在麦村的村头。
落成典礼仪式人山人海,除了麦村的男女老少,县里的、镇里的、邻村的都来看热闹,这是个奇怪的桥,形状既古老又现代,孤零零地坐落在大地之上。桥的名字叫“麦村桥”。……天色将晚,人群也散尽了,陆小杰让大喜子和小宝把他的轮椅推到桥中心,在桥的高处向两边望去。陆小杰清晰地看到,那条河的轮廓还依稀可辩,蜿蜒着伸向了很远、很远的天边外。
回到城里康复阶段,陆小杰经常想起麦村桥,冬天低云压空的日子里,陆小杰对家乡的桥做了好多种猜测,桥的周边大概杂草丛生了,桥板会不会被拆走建库房或者垒猪圈?栏杆也脏得不成样子吧!还有从桥上延伸下来的小路,那些满身蜂眼儿的青黑色石板有多少块是完整的呢?那个桥还有两次走入他的梦境,梦里的桥静默伫立,令人炫目,桥的周边被清理得亮亮堂堂,桥板一块不少,栏杆也十分干净,路基火山岩石板很少破损。灰白相间的桥体在初春萌动的绿意中显得质朴而庄重。
日子是经不住捱的,转眼到了春天。一天,向阳给陆小杰打来了电话,他在电话里告诉陆小杰,麦村发了洪水。陆小杰先是一愣,接着心里一沉,他说河水不是干了好多年了吗?向阳说是啊,可是今年水来了,而且十分猛烈。你是知道的,麦村地势低,发水那天村民都上了新建的那座桥,亏得你的桥啊……向阳还给陆小杰发来一段视频和若干照片,孤零零的桥上挤满了大人和孩子,陆小杰分着手指放大手机里的照片,他看到人群中一个校服不太合身的小女孩,小女孩露着豁牙,表情里一点惊恐都没有。
陆小杰把照片和视频拿给大壮看,大壮思忖一番,友情地说,你想回老家看桥是不是?好吧,我陪你走一趟。……回麦村的路上,陆小杰对大壮详细地讲了自己建桥的故事,他说,以前我非常恨家门口那条河,但是现在,我真希望麦村村外有条美丽的河。
(本文原载于2017年5月《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