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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程 父亲走后的第四个清明节

2017年04月04日 07:50:27 来源: 人民日报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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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清明。屈指算,这是父亲走后的第四个清明节了。

  每年清明,我都会回杭州扫墓。站在父亲墓前,我总是在心里默默地说,爸爸,你在那边还好吧?清明的新茶下来了,记着泡一杯呀。晒晒太阳,读读陆游的诗,一定是你最享受的。

  父亲最喜欢的诗人是他的绍兴老乡陆游。在病中他曾赋诗道:“放翁邀我赴诗会,潇洒瑶池走一回。临行带上新龙井,好与诗翁沏两杯。”起初父亲写的是“潇洒黄泉走一回”,我们非要他改掉,我们不愿意面对那样的现实,哪怕只是字面上的一个词。

  但父亲最终还是赴黄泉了。纵使知道人终有一死,纵使明白他已是87岁高龄,纵使清楚癌症无法抗拒,我们依然悲痛万分,心如刀割。也许亲人离去的意义,就是让我们知道有多爱他。

  而最让我无法释怀的,是父亲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刻,我没能守在他的身边,没能送他上路。

  从父亲患病到去世,我一次次地去杭州,利用假期,利用开会,利用采风,甚至利用周末短暂的两三天。成都—杭州,杭州—成都,反反复复。仅八月份就两次赴杭。即使如此,父亲离世时,我依然没能在他的身边。这样的遗憾,外人无法理解。甚至会有人问,你为什么不一直守在父亲身边?

  我是军人,父亲是老军人,他一辈子严守纪律,也希望我一辈子严守纪律。春节离家时他就对我说,你不要再回来了,影响工作。回去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国庆节再回来吧。我顺从地答应了。为了证明他生病并没有影响我的工作和写作,三月里我去了云南边防,回来后写了两篇人物报道,还写了小说。

  但父亲病情的发展让我越来越没有心思了,四月里我借采风活动再次回家,五月里我借开会绕道回家,六月七月,哪怕是利用周末,我也尽量回家。父亲每次看到我,那神情是既高兴又责怪。我待不了几天,他就开始催我,你该回去工作了。怕他生气,我有时只好待在病房外面,等姐姐出来。

  最后的时刻来临。8月初的一天,姐姐打电话告诉我,父亲病情加重了,已不能进食,全靠输液维持。我心急如焚,再次回杭。父亲看到我,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努力抬起胳膊,点点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你这个家伙,怎么又回来了?

  彼时,杭州正经历着有史以来最炎热的夏天,我的心却冷到极点。更为煎熬的是,每天去医院,上午,下午,站在父亲的病床前,看着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他,束手无策,仿佛在等那一刻的到来。这样的感觉非常糟糕。恰恰那段时间,我工作上又遇到了诸多麻烦,于是在待了8天后,我又一次离开。

  可是回到成都仅仅4天,医院就正式下了病危通知书。接到姐姐电话,我毫不犹豫地于当晚飞回杭州,生怕不能见父亲的最后一面。朋友深夜在机场接我,送我到病房时已是凌晨。父亲处于昏迷中,完全不能言语,即使睁开眼睛,眼神也是涣散的。

  但生命有时候非常神秘,谁都无法把握。在医生看来已完全没有希望了,父亲却顽强地活着。在下达病危通知后,监视器的那些数据,心跳,血压,血氧,仍显示正常。但我们知道情况不好,因为,我们时时刻刻都能听到父亲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呻唤。父亲本是非常能忍耐的,这样的呻唤一定是痛苦到了极点。只有在注射了杜冷丁后,他才能有几个小时的安宁。很多次,我听到父亲的呻唤,走到床边,抚摸他的额头,或者肩膀,他一下子就安静下来。我不知道是我的抚摸可以止痛,还是因为他感觉到了亲人的担忧,努力隐忍着?

  这样的守候,真是备受煎熬的守候。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我想起了我的两位朋友,都曾经历过与我相同的痛苦。

  一位是师政委,常年驻守边关。得知父亲病危,他从边关日夜兼程地往回赶,汽车,飞机,汽车,马不停蹄。一下飞机就接到妻子的电话,催促说,快点儿,父亲已进入弥留之际。可是,当他赶到医院走进病房时,父亲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眼里闪出明亮的光芒,还有微微的笑意。所有人都惊呆了。之后,父亲的生命体征又恢复了正常。假期里,他寸步不离地陪着父亲。那是汶川地震的第二年,他率部队救灾的事迹已被写进一本书里,父亲说想看这本书,但已经拿不动了,他就捧着书让父亲读,父亲读完后,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10天的假期很快就到了,他不得不离开。走的时候他对父亲说,我回去处理些工作,有空再回来看你。其实他和父亲都知道,这句话很难兑现了。父亲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他默默转身离开。母亲说,他走后父亲睁开了眼睛,对母亲说,总算是见了他一面,没有遗憾了。

  半个月后,父亲走了。噩耗到来时,他竟然因为有重要工作,关了手机。家人费尽周折才通知到他,那一瞬间,他大脑一片空白。

  最终,他没能送父亲上路。

  另一位朋友,是位师长,入伍几十年,一直与父母相隔千里。父亲病重入院时,家里人感觉已过不去这个坎了,让他做好准备。他便把假期留着。到了九月,母亲感觉父亲已到了最后时刻,便通知所有的子女回去告别,他也回去了。可是,20天后,父亲的心脏依然顽强地跳动着,他的假期却到了。他是师长,不可能那么长时间离开岗位。母亲对他说,你走吧,你也算是送行了。父亲不会怪你的。他只好离去。

  没想到,在他走后第三天,父亲就离开了人世。母亲打电话通知他时,他竟然没接到电话,因为当地发生了地震,他正率部队开往灾区救灾,行驶在信号不好的路段。到达后才收到短信。那天夜里,他一个人坐在帐篷里,默默落泪。第二天,他依旧把部队带到指定地点,安顿好,才飞回老家,匆匆参加了告别仪式,即返回灾区救灾。

  他也没能够送父亲最后一程。

  眼下,我和他们面临着同样的痛苦。

  其实,今天的部队已经很人性化了,家里有这样的事,是一定会准假的。可是,你无法确定什么时候请假是最合适的,你不可能一直请假,或一直在家,你毕竟担当着一份责任。

  尤其是我的两位朋友。相比之下,我要好一些,所以我想多陪陪父亲,又怕他不高兴。备受煎熬之时,我走到父亲床边轻轻问他,爸,我再陪你几天好不好?他立即把脸扭向一边,表达出明显的不快。但是,当姐姐俯身对他说,我们让山山回去工作吧,他竟然清楚地说了一个字:“好”。

  这是父亲昏迷10天后说出的唯一一个字,一句话。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遗言。那一天,是8月27日。我心如刀绞,决定走。临走前,我俯在他耳边说,爸爸,我听你的,回去工作了。他闭着眼,微微点头。他听到我的话了!我强忍着泪,迅速离开了病房。

  回到成都后的第四天,8月31日凌晨,父亲走了。最终,我没能送上父亲最后一程。虽然我知道父亲不会怪我,但依然很长时间,我都无法释怀,无法走出伤痛。

  我,和我的两位朋友,都没能送上父亲最后一程,我们都在父亲告别人世时,远在千里之外,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身份,军人。这是我们的宿命。

  (写于2017年清明前夕)

[责任编辑: 王志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