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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骑士团长》:一部娱乐性有余、批判性不足的“村上物语”

2018年07月21日 07:40:33 来源: 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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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杀骑士团长》,[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3月第一版,98.00元

  放在村上春树长篇小说序列中看,《刺杀骑士团长》恐怕只能算是中流水平。叙事架空了主题,导致整部小说娱乐性有余,批判性不足。

  村上春树最新长篇小说《刺杀骑士团长》围绕一幅同名画作讲述了一个发生在现实世界与理念—隐喻世界之间的冒险故事。

  三十六岁的“我”是一位陷入婚姻危机的肖像画家,寄居在一所位于靠海的山谷顶上的房子里,偶然发现了房主(住在疗养所里的老画家雨田具彦)秘藏在阁楼上的画作《刺杀骑士团长》,此后一连串反常离奇之事纷至沓来:山谷对面豪宅里的神秘邻居免色出巨资请“我”为他画肖像;下半夜一两点钟从封闭石室(洞)传来铃声;理念化身为“骑士团长”神出鬼没(正是“我”与免色开洞取铃时被放出的);“我”着手创作新画《白色斯巴鲁男子》,画中人物却梦魇一般拒绝被完成;免色请求“我”为十三岁女孩秋川真理惠(可能是免色的亲骨肉)画像;调查雨田具彦及其画作《刺杀骑士团长》背后的故事;雨田具彦的“生灵”返回画室;秋川真理惠失踪;“我”在雨田具彦病房中刺死“骑士团长”,进入隐喻世界,钻过狭窄的洞窟(作为“我”夭折的妹妹当年爬过的富士山风洞的隐喻形式),跌入现实世界发现摇铃的石室之中,终被免色救出;秋川真理惠回家;雨田具彦去世;“我”与妻子破镜重圆;几年后(东日本大地震两个月后),《刺杀骑士团长》和未完成的《白色斯巴鲁男子》毁于火灾;“我”对室(作为理念或隐喻的“我”的女儿)讲述“骑士团长”的故事。

  非主流、符号化的人物(脱离社会羁绊),超现实、奇幻化的情节(平行世界冒险),后现代、普世化的主题(对抗邪恶力量),不难看出,《刺杀骑士团长》又是一部辨识度很高的“村上物语”。小说技法纯熟,构思奇特,悬念迭起,节奏到位,假如作者不是鼎鼎有名的村上春树,而是某位文坛新人,绝对足够惊艳了。但放在村上春树长篇小说序列中看,《刺杀骑士团长》恐怕只能算是中流水平,逊于《奇鸟行状录》《1Q84》《海边的卡夫卡》甚至《寻羊冒险记》。概而言之就是叙事架空了主题,导致整部小说娱乐性有余,批判性不足。

  小说的主题与《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的寓意密切相关。可以说,这幅画才是小说真正的主人公。其他角色,作为叙述者的“我”、满足于怀抱“秋川真理惠说不定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一可能性度过余生的免色、老画家雨田具彦、少女秋川真理惠等等,都因这幅画改变了命运的轨迹。此画取材于莫扎特的歌剧《唐璜》第一幕第一场唐娜·安娜的父亲骑士团长被唐璜所刺杀的情景。原剧中,唐璜是一位荒淫狂妄、拒不忏悔的反英雄,终被地狱之火所吞噬。雨田具彦对《唐璜》作了四重“转译”:一是在体裁上将西洋歌剧转译为日本画,二是空间上从西班牙转译到日本,三是时间上从16世纪转译为日本飞鸟时期(约公元7世纪),四是主要人物的转译,弱化了“唐璜”,强化了“骑士团长”,赋予后者以核心地位和复杂寓意。

  如果说前三点属于形式上的转译,那么第四点就属于精神上的转译了。通过调查雨田具彦个人身世以及作画的时代背景,画的寓意逐渐揭开。“二战”前夕,雨田具彦留学维也纳。1938年,德国吞并奥地利。雨田参与了大学生暗杀纳粹高管的计划,后败露,其维也纳恋人被当局杀害,雨田被遣返日本。在此之前,画家被迫参与南京大屠杀的弟弟,在退伍后不堪精神创伤而自杀。“我”推测,《刺杀骑士团长》保存了雨田青年时代惨烈血腥的记忆,描绘了当年“本应发生”的暗杀事件,其中的骑士团长可能是纳粹高官(第1部《显形理念篇》第312-313页)。

  由于住进疗养所里的雨田具彦已经丧失了记忆,村上春树只好让“理念”化身为“骑士团长”为画代言。在疗养所病房里,“骑士团长”说:“雨田具彦在历史剧烈漩涡中连续失去了无比宝贵的人,自己也负心灵创伤。他因此怀有的愤怒和哀伤想必是极为深重的。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对抗世界巨大潮流的无力感、绝望感。其中也有单单自己活下来的内疚。”(第2部《流变隐喻篇》第226页)为了找回失踪的秋川真理惠,“骑士团长”主动请“我”将其刺杀,通过重演画中场景,引出画中另一人物“长面人”,“我”得以进入“隐喻世界”。这时,“骑士团长”的寓意才彻底挑明:“诸君杀的不是我,诸君此时此地杀的是邪恶的父亲。杀死邪恶的父亲,让大地吮吸他的血。”(第2部第234页)于是,歌剧《唐璜》主角的“人设”发生逆转,“骑士团长”成了十恶不赦的坏蛋,“唐璜”成了伸张正义的英雄(或可理解为雨田具彦的自画像)。

  然而,“邪恶的父亲”仍是一种隐喻性说法。在“骑士团长”的提示下,“我”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它在现实中的原型是“我”在旅途中遇到(但无交流)的一位驾驶白色斯巴鲁“森林人”的健壮中年男子。此人眼神流露出的话语在小说中反复出现:“你小子在哪里干了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他身上具有一种可怕的力量,一直拒斥被“我”画出来。在“隐喻世界”中,“白色斯巴鲁男子”又变成了危险的“双重隐喻”,试图吞噬正在洞中爬行的“我”。“某个扁平的什么在黑暗中往我这边爬来。”(第2部第277页)这一描述让人想起《海边的卡夫卡》里从中田尸体嘴里爬出来的“白色的活物”。按照隐喻世界中的唐娜·安娜的说法,“双重隐喻”早就住在人体内深重的黑暗中,捕食人的正确情思,吃的肥肥大大(第2部第273页)。也就是说,不同于《1984》中作为至高权威无处不在的“老大哥”或《1Q84》中作为集体无意识无孔不入的“小小人”,“白色斯巴鲁男子”可以是任何人,象征着一种潜伏在常人身上的恶。即便在高度自律的免色身上,也有这种恶的存在:“免色君本身不是邪恶的人……但与此同时,他心中有个类似特殊空间的场所,而那在结果上具有招引非同寻常的东西、危险的东西的可能性。”(第2部第354页)

  隐喻本身是一种语言上的伪装,但这种伪装不是为了遮掩本质,而是彰显本质。双重隐喻(隐喻的隐喻)则不然,它带有更大的欺骗性,让人习焉不察,不知不觉被其吞噬。通过“邪恶的父亲”,理念化身的“骑士团长”与双重隐喻化身的“白色斯巴鲁男子”联系了起来,但村上春树并没将二者划等号。“邪恶”在此是名词而非形容词,所以理念与隐喻之间应该是抽象(父)与具体(子)的关系。“理念没有伦理道德那样的东西。理念永远是中立性观念,使之变好变坏完全取决于人。”(第2部第85页)理念依附于人则变为隐喻。理念无善恶,隐喻有善恶。套用黑格尔的话说,“隐喻”是“理念”的感性显现。

  村上春树大体是一位很“宅”的小说家,缺少“走向十字街头”(厨川白村语)的人生经历,惯于从抽象的理念而不是具体的现实中寻找恶的根源。在《寻羊冒险记》中,村上春树用“背部有星斑的褐色羊”作为恶的“象征”;到了《刺杀骑士团长》,恶的“象征”被进一步抽象为“隐喻”乃至“理念”。但这样一来就架空了复杂的社会现实矛盾,弱化了小说的现实意义。基于同一原因,小说对于“南京大屠杀”和“水晶之夜”等历史事件也只是点到为止,没有进行深刻的挖掘,其作用仅限于推动情节的发展。

  较之《奇鸟行状录》波澜壮阔的历史感和《1Q84》触目惊心的现实感,《刺杀骑士团长》甚至没有真正触及村上一直所批判的“高墙”(体制)。膨胀的细节和离奇的想象,只能使小说缺少历史厚度和现实广度的弱点欲盖弥彰;而脱离了历史和现实来讨论恶是没有多大意义的。

  但不能否认,作为一部奇幻冒险故事,《刺杀骑士团长》具有很强的可读性,不妨视为村上春树对莫扎特歌剧《唐璜》的转译。克尔凯郭尔认为,在所有经典作品中,《唐璜》是立足点最高的(参《非此即彼》)。神学家卡尔·巴特指出:“莫扎特的音乐来自这样一个高的层面,同时观察到了此在的右侧与左侧,即欢乐与悲痛,恶与善,生与死的现实及其局限,而音乐永远处于左侧向右侧的转化之中。即处在从悲向欢,从恶向善,从死向生的转化之中而从不会逆向转化。”(参《论莫扎特》)在某种程度上,《刺杀骑士团长》也是如此。

[责任编辑: 王志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