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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未被 “驯化”的文明

2018年05月26日 07:49:12 来源: 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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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人》

(法)勒克莱齐奥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黄夏

  勒克莱齐奥笔下的主人公总在逃离——逃离暴政,逃离束缚,逃离现代文明,他们于驻足风景的瞬间再次启程,从一地奔赴另一地,反复不已。而所有的逃离与出发皆有一个现实中“情感和决断的源头”,只是这一源头为作家顾忌与深藏,直到心中的隐痛随时光弥合,才有对前尘往事的平心浮现。勒克莱齐奥2004年创作的自传《非洲人》即是一次对过往的回溯,对他来说,非洲既是初尝生之况味的试炼之地,更是兜转徘徊、纠结怅惘的失落之所——在他大多数创作中缺席和沉默的父亲形象,终于在这部回忆录中姗姗登场。五味杂陈间,作家凝视内心的非洲,亦直面自己的父亲。

  话还得从老勒克莱齐奥说起。他是毛里求斯白人后裔,少时负笈英国,学成后向殖民政府请缨回非洲行医,一做就是二十多年。1948年,8岁的勒克莱齐奥和哥哥、母亲来到尼日利亚与父亲团聚。第一次见到父亲的兄弟俩大失所望,“这个男人和所有人都不同,他是一个陌生人,甚至比这个更糟糕,是个敌人。”所谓“所有人”指的是法国舅舅和朋友,他们“彬彬有礼,戴着勋章,爱国,健谈,总是会带礼物来,读的是雷翁·都德和巴莱斯”。而眼前这个男人举止生硬,沉默,即便开口,不是“那种唱歌般的毛里求斯口音”的法语,便是“如同钟声一样神秘”的英语。在合家团聚的第一餐上,小哥俩在父亲的茶壶里偷偷搅入胡椒粉,岂料他一点没有法国舅舅的绅士风度,而是“在家里追着我们跑,狠狠地揍了我们一顿。”

  这便是非洲通过父亲带给童年勒克莱齐奥的冲击,粗粝、直白、没一点温情,但真实、无矫饰,没有人会假惺惺地拍着调皮捣蛋的小鬼的脑袋,夸他们聪明伶俐。勒氏一家到此并非旅游,8岁的小孩亦无闲情发一通万物皆有灵的神叨鬼扯。孩子的记忆固然“放大了距离和高度”,却也没神秘和道德化非洲的贫弱和灾难,毕竟生活摆在那里,不容增删修改。

  作者把观察的视点带回文明未被“驯化”的原初状态,视野所及是西方的集体谢幕。父亲是方圆六十公里唯一的医生,也是唯一的白人。俱乐部、跑马场、咖啡馆等西方物事远在千里之外的“黄金海岸”,作为住家的茅屋除了一套淋浴设备,“没有镜子,没有画儿,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让我们想起来此之前的那个世界”。与白人社区的隔绝意味着阶级和种族意识的褪色,欧洲人、非洲人,白人、黑人的划分失去意义,而普世性的“人”赫然凸显。在当时懵懂的“我”看来,这首先反映在人的身体上,不论是脸、皮肤、刀疤、肚子、肚脐、体味、触感等等,都是既熟悉又平常,美丽而非丑陋的东西。这些“在我周围张开的人类之网”,“让人能够得到一片天地,得到某种深度,能够丰富人的感觉”。

  与身体联系最紧密的,莫过于年龄,而年龄的核心,则是衰老。“我”第一次见识衰老爬上一个女人的身体,而这女人竟无一点遮掩的企图:“全是褶皱,皱纹,她的皮肤就像是瘪掉的羊皮袋,松弛的乳房一直垂到肚子上,干枯的皮肤上满是碎裂的痕迹,有些发灰”。如此真切地目击衰老,对一个欧洲孩子来说近乎失真,因为在欧洲,“都是紧身衣和衬裙的国家,是胸罩和连体内衣的国家”。不仅女人没有年龄问题,而且当女人的年龄作为一个问题被提出时本身就成了一个问题,这问题事关“文明”的脸面、划分“非我族类”的标志。后来勒克莱齐奥的诸多创作,都在重复当年对这个问题的追问:“为什么别人要遮蔽真相?”

  “我”体验非洲的博大与奥妙,在家里却受到“权威”的压制。小哥俩不时跑上大草原,抡起棍棒直捣白蚁筑成的碉堡,“将父亲的权威还击回去。”问题是当年一路狂奔的野小子并不理解父亲威严外表下那凄然彷徨的心。随着二战及战后殖民统治的崩溃,民族独立、部落斗争和内战,使暴力、复仇和清算的幽灵徘徊在这块大陆之上。作为白人,父亲处境尴尬,他痛苦地自省医术“不过是殖民强权的另一个因素,与警察、法官、士兵并无分别……医术也是作用于人的一种权力,医学的监控同样也是政治监控”。另一方面,他不能原谅民族主义打着独立旗号,却行着绑架戕害人民的罪恶行径。他在家中力行说一不二的纪律,“用酒精洗手,用火柴烘干”,“每时每刻都在检查过滤器的炭火”,正是企图以严格的秩序来对抗失序的世界。

  只是这世界终究是崩塌而不可收拾了,一俟22年的心血付之东流,父亲便退居法国,从此断了返乡的念头,而鸿沟也横亘于父子之间,直到父亲过世。我们惊愕地发现,勒克莱齐奥小说中那么多游走,那么多逃离,都来自父亲的遗产:通过父亲,儿子发现了对非洲的爱;通过非洲,儿子开始了对父亲的叛逃。原来作为隐喻,父亲从来没有缺席过儿子的书写,尽管是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战争与历史的错位使两代人错失了彼此间的爱,幸运的是,通过记忆与忏悔,《非洲人》拾回了这份爱。

[责任编辑: 王志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