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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山王国”的文学追梦人

2017年09月12日 07:33:30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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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不少人在饭桌上不是传播各种碎片化的信息,而是津津有味地谈论文学创作:谁最近完成了一篇散文,谁正在创作一部小说,谁刚刚发表了一首诗歌。

  在这片至今依然没有脱贫的“石山王国”之间,文学痴迷者们在追梦的道路上,一直走得这么“决绝”,走得这么“不可思议”

▲广西都安瑶族自治县境内的巍巍群山以及穿越期间的公路。摄影:陆波岸

广西都安高中“门卫诗人” 陆汉迎在学校门口值班。摄影:陆波岸

▲陈昌恒在玉米地里。照片由本人提供

  都安这片历史悠久的民族杂居土地,历经千百年的发展,民俗民风淳朴,文化底蕴丰厚。都安人历来对传统文化和文化人就表现出足够的尊重和敬畏,这里有文学创作深厚肥沃的土壤,这里有文学追梦人成长充足的阳光雨露,“都安物质贫困、生活贫困,但文化不贫困,精神不贫困。”

  “都安作家群”出现的另一个原因是,都安人已经自觉不自觉地把走文学创作道路当成改变个人命运的一个途径,“在市级刊物发表一篇文章,有可能可以从乡里调到县里,在省级刊物发表一篇文章,有可能可以从县里调到市里,在国家级刊物发表一篇文章,有可能可以从市里调到省里”,从而在相对恶劣的自然环境封锁中“突围”,走出大山,改变命运,实现人生梦想。

  ——都安瑶族自治县县委副书记黄伟

  都安是红水河文明发祥地之一,亦是民间文艺的发达之地。都安作家笔下都不同程度地充满了对都安各民族和土地的敬畏、对故土和亲友的温情、对生存困难的疼痛、对城市感觉和乡土经验的把握、对人性复杂性的开掘、对精神灵地的探索。我们知道他们抒写的人文地理中的情绪从何而来,又到哪里而去。这个根是都安的山里魂也是都安多彩地域的民族文化。

  山里恶劣的生存环境让都安人梦想满怀:走出山外,走向远方。于是,做文学梦的都安人一路跋涉,一路艰苦,一路辉煌。他们根在山里,心在山外;山里播下的文学种子,便在山外蔚然成林了。都安文学终于从偏远的山里,走到山外一个浩瀚的世界里。

  ——广西文艺理论家协会副主席、《南方文坛》主编张燕玲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陆波岸

穷山,“富文”

  农事耕耘满足的是一年四季一日三餐的物质需求,文学创作可以丰富一个人的精神家园。每一个人在物质和精神上的追求都不应该偏废,就算是最底层的“草根”

  处暑的南国,依然炎热难耐。“扛”过这个季节最忙最累的农活,韦家捷坐在家里吹着清爽的窗风,一边照顾生病的父亲,一边忙着为一篇小说煞尾。

  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又是一个痴迷执着的文学爱好者。他知道,农事讲究精耕细作,文学创作也需要精耕细作,半点懈怠都会导致灌浆不满,甚至颗粒无收。

  因此,他给自己定了满满的近期创作计划:尽快完成手上这个短篇小说,再创作一个有分量的中篇小说,已经完成初稿的那部长篇小说至少还得用一年时间来修改。

  今年53岁的韦家捷,是广西都安瑶族自治县九渡乡九如村加若屯农民,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除了中间几年外出务工间断以外,一直笔耕不辍,就像根据节气安排农事一样,在文学梦想园地里,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让一篇篇文字从只有初中文化农民的手上,不断变成《都安文艺》《河池文学》《广西文学》和《小小说月报》等文学刊物上的文学作品。

  韦家捷的执着有深埋心底的理想和信念:农事耕耘满足的是一年四季一日三餐的物质需求,文学创作可以丰富一个人的精神家园。每一个人在物质和精神上的追求都不应该偏废,就算是最底层的“草根”。

  因境内多山而被称为“石山王国”的都安瑶族自治县,有许多韦家捷这样的人,为了丰富自己的精神家园,背负着文学梦想的行囊,在追逐理想的漫漫长途中,上下求索,风雨兼程,渐渐崛起一个日益备受关注的“都安作家群”。

  这个作家群中,有的是文科出身,有的是理科出身,有数学老师成为作家的,有英语老师成为作家的,有音乐老师成为作家的,有机关干部成为作家的,有工人成为作家的,有门卫成为作家的,有农民成为作家的。

  有外地人在都安惊讶地发现,这里不少人在饭桌上不是传播各种碎片化的信息,而是津津有味地谈论文学创作:谁最近完成了一篇散文,谁正在创作一部小说,谁刚刚发表了一首诗歌。“这个年代竟然还有人这么热衷文学,文学能卖几个钱呀?”经常有人发出感叹。

  然而,在这片至今依然没有脱贫的“石山王国”之间,文学痴迷者们在文学梦想的道路上,一直走得这么“决绝”,走得这么“不可思议”,即便穷困潦倒,即便前路迢迢。

  是什么让这些生长在莽莽大山里的人近乎痴狂地追逐文学梦想,是什么让一个至今尚未脱贫的“石山王国”拥有这么“富裕”的文学精神家园?

  有分析认为,是独特的自然环境、历史条件和文化渊源造就了“都安作家群”。位于桂西北的都安瑶族自治县,是红水河文明发祥地之一,是中国布努瑶族创世祖先密洛陀的故乡,黔桂重要的历史文化长廊,汉族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在这里交汇融合,使都安形成了多彩地缘民族文化地带,成为培育文学艺术创作人才的摇篮。

“我不是神经病”

  陈昌恒这辈子似乎是为文学而来。流淌无数的心血,费尽无数的灯油,投入无数的邮票钱,陈昌恒终于看到梦想曙光。直至今日,两鬓霜斑,梦想依然

  陈昌恒这辈子似乎是为文学而来。直至今日,两鬓霜斑,梦想依然。

  这个上个世纪60年代初生于大山的农家孩子,中学时代就“玩命”地痴迷文学。然而,和无数穷人家孩子一样,在通往梦想的路上,最大的关卡是钱。陈昌恒也是这样,这个大山穷学生不缺文学创作的热情,不缺将一篇篇文学作品寄到报纸杂志的激情,而是缺寄作品的邮票钱。

  为了积攒邮寄每封信所需要的3分邮票钱,陈昌恒想尽了办法:学生在校每天要蒸两次饭,一次是午饭,一次是晚饭。他将午饭和晚饭一次蒸,午饭吃热饭,晚饭吃中午蒸出来的冷饭,从而节约一天一次的“搭蒸票”(学生给学校缴的蒸饭柴火费),每周可以从中挤五毛钱来买邮票。

  高考落榜,作家梦没有“落榜”。已然加入务农队伍的陈昌恒,晚上“霸占”家里仅有的两盏煤油灯中的一盏,埋头读书写作,白天上山砍柴寻找可以卖钱的中草药,积攒买邮票、信笺和信封的钱。

  1982年春节临近,他父亲将一年积攒下来的25元钱交给他,让他到集市上去买两丈布料,给他们兄妹四个每人裁一件新衣裳。临行时,父亲交代他“剩下的钱你就买邮票吧!”

  这一天,他在街上只买了三个弟妹要做衣裳的布料,用属于他那份布料钱买了两本书、5本信笺和30枚邮票。山村完全被黑暗包裹的时候,他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走进家门。家人知道他没买自己的布料时,顿时陷入一片沉默。火灶旁,父亲不停地抽着旱烟。良久,他的大妹才打破这个凝固的氛围,她对小妹说:“妹,我们不做新衣服了,大哥写字(作)出门多,给他缝一身新衣吧!”

  “那一夜,我泪湿枕头,彻夜未眠。”陈昌恒说,这25元钱是他父亲当挑夫、做石匠活、他们父子深山烧炭卖钱的收入,整整积攒了一年。

  “父母怎么养得起我这个‘文人’呢?”陈昌恒想自食其力,不再给这个贫寒的家庭增加负担。

  有一年,县里给偏远山区瑶族同胞送猪仔扶贫,村民领猪仔需要盖私章,这让会刻章的陈昌恒看到了赚钱的好机会。他赶紧上山砍伐雕刻私章的木材,找出家里两只沾满灰尘的牛角,再花两天时间,将这些材料锯成大小不同的小块,用菜刀把六个面切平,在磨刀石上打磨光滑,制成几十个私章坯料,等待圩日上街给领猪仔的村民雕刻“印把子”赚票子。

  圩日那天,天还没有亮他就背着私章坯料走着山路赶往30多里外的集市,找亲戚借来桌椅在村民领猪仔地点旁边摆摊营业。

  他失算了。县里已经不止一次到这里送扶贫猪仔,此前领过猪仔的人早有私章,第一次领猪仔的人基本上是有备而来,来之前兜里已装好私章,而且领猪仔的人还可以不盖私章摁手印。那天,只有一个名叫蒙国恩的人光顾他的刻章摊。可是,他把这个私章刻好后,左等右等直到今天都没等到来取私章的人。

  这个圩日,他另一个目的是在集市上约见通信已久从未谋面的女文友,这个女文友在县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一篇题为《甜甜的桔子》的散文,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狼狈收拾刻章摊子后,在约定的山脚下一家小粉店里见了这位文友,聊文学聊创作聊各自的作家梦。“那天,我没法请她吃一碗米粉,我的兜里真的空空如也,我自己也什么都没吃。”陈昌恒回忆说,那天,他晚上10点多钟才回到家。半路上,他将那些私章坯料一股脑倒进了黑夜。

  幸好,梦想没被倒掉。之后,他选择外出务工挑煤,挣来买书写作所需的费用。

  到工地那天,他将一担子挑来的书本、文稿、铺盖和衣物放下后,在工地上依石搭起一个小茅棚,用松树支起一个简易的木床,在床头固定一块木板作为“书桌”。“安营扎寨”后,他捧起随身带来的《全像古今小说》读起来。

  这时,一个工友挑煤走过,他把肩上的煤倒掉后转回来,歪着脑袋上下打量这个“怪异”的新人不解地问:“煤窑边看书?哪里人?神经病?”

  陈昌恒告诉对方,自己是都安人,喜欢看书写作,不是神经病。“他听了以后,很友善地朝我点点头。因为,都安人拼命读书写作当时已经名声在外。”陈昌恒回忆说。

  在这挑煤的日子里,陈昌恒每天放下挑煤的簸箕扁担,就到工地附近一座水库边洗澡,让清凉的水荡涤一身酸痛后,坐在堤坝上看书,一直看到天黑,回到工地,又写作到深夜。

  流淌无数的心血,费尽无数的灯油,投入无数的邮票钱,陈昌恒终于看到梦想曙光。从1983年在县文学刊物发表127个字的小幽默至今,他已在《都安文艺》《河池文学》《三月三》《广西文学》《南方文学》等文学刊物和报纸,发表文学作品50万字。

  这期间,他的人生轨迹因为文学梦想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当过村经销店挑夫,煤窑、砖厂、塑胶厂、搬运公司工人,以及学校工友、代课老师、村委会主任、小学校长、都安文化馆文艺创作员、河池市作家协会理事、河池市文艺理论家协会理事、广西作家协会会员。

  现在,陈昌恒已经成为县文化馆文艺创作员,不再为邮票钱发愁,不再为生计奔波,有了相对充裕的时间和环境进行文学创作。“我的文学梦已经做了30多年,现在这个梦还在延续。”他说。

都安作家群

  有人说,“广西作家半河池,河池作家半都安”。这话不免有夸张的成分,但“都安作家群”日益受到外界的关注却是不争的事实

  陆汉迎是都安高中门卫,曾经是大山里一所小学的民办教师,在那片几乎与世隔绝的大山里迷上诗歌创作。白天,他给孩子们上课,在琅琅书声中将希望播撒在大山下一代的心田;晚上,他读书写作,在昏黄如豆的煤油灯光中播下自己梦想的种子。

  1989年,为了变换一个创作环境、接触到更多同道者,他选择调到县城的都安高中当门卫。至今28个春夏秋冬轮回,他的工作岗位没有变,他的文学追求没有变,依然在自己平凡的岗位上坚守文学精神家园,在一抹又一抹朝霞月光中,恪守一个门卫的使命与职责,在一行又一行文字里,书写一个诗人的抱负与情怀。

  目前,他已在全国20多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200多篇(首),出版个人作品集《大山重叠》。2014年,他成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从大山里走出来的裤管上依然沾满泥巴的门卫跻身作家行列。有人因此打趣道,都安高中真奢侈,连门卫都用作家。

  都安高中英语老师韦荣琼也是一名文学痴迷者,课上用英语给学生传授知识,课下用汉语码字构筑他的文学梦想殿堂。目前,他已经在各级文学刊物发表文学作品15万字,成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一名英语老师成为作家,在当地传为美谈。“文学爱好和文学创作让自己的生活更充实。”他说。

  另一名成为作家的英语老师是红日。他本名叫潘红日,曾经是都安一所乡镇初级中学的英语老师。就在英语老师岗位上,他成为“一名走火入魔的文学青年”。“通常把一名文学青年说成‘走火入魔’,这就说明这个青年中文学的‘毒’相当严重了。”他说。

  当时,广西河池有一份叫《金城》的文学刊物,“据说在当时中国的任何一趟火车上都可以买到,发行量达200多万册。那个时候,我的一些文友已陆续在《金城》发表了作品,其中就包括兄弟凡一平。”红日说,这让他对文友们很羡慕,对这本杂志非常向往。

  有一个周末,他把一个短篇小说稿装进挎包,从乡下颠簸两百公里到《金城》编辑部去。“我这篇小说稿完全可以用一枚八分钱的邮票寄到编辑部,但我坐车送来了。如此的执著或者偏执,不是不放心稿子寄不到《金城》编辑部,而是想见一见编辑老师。见到编辑老师,是当时的文学青年的强烈愿望。”他说。

  那天,他从距离县城30公里的乡下坐三轮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坐四个多小时的班车来到《金城》所在的城市,下了车后一路打听找到编辑部。“我早上一大早就从乡下出发,找到《金城》编辑部的时候,已是下午快要下班的时间了。”红日回忆说。

  就因为这份执着,这个当年的乡下中学英语老师成了今天的知名作家,现为广西河池市文联主席、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他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月报·原创版》等文学刊物发表作品100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述职报告》《驻村笔记》和小说集《黑夜没人叫我回家》《说事》《同意报销》《钓鱼》等,作品先后获得《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优秀中篇小说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广西年度作家奖等奖项。

  红日提到的“兄弟凡一平”,就是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知名作家凡一平,已出版《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等六部长篇小说、《撒谎的村庄》等八部小说集。根据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有《寻枪》《理发师》《姐姐快跑》《非常审问》等。曾获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铜鼓奖和独秀奖等文学奖项。

  这名生长在都安的作家,也曾经是一名乡下中学老师,为了自己的文学梦,一路颠簸,历尽艰辛。陈昌恒回忆说,“上世纪80年代末,凡一平住进了都安县城澄江河紧靠图书馆河床斜坡上的一间吊脚小木屋,木屋里的灯经常彻夜亮着。我曾两次光顾小木屋。有个夏夜,凡一平左手摇蒲扇,右手握笔写作,他开玩笑说,在此写作流血又流汗,我写一句蚊蚋就读一句。”

  更让人敬佩的是凡一平的母亲潘丽琨,这位满怀文学梦的老人75岁才开始小说创作,以文学的视角书写人生百态,体察命运曲直,迄今已创作中短篇小说10多万字,出版有小说集《忘却》。

  同样生长在这片“石山王国”的李约热,曾经是都安乡下一家市场的管理员,凭借着对文学的无限向往和不懈追求,一步一个脚印成为一名知名作家,现为《广西文学》副主编,200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这名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的“前市场管理员”,短篇小说《青牛》获《小说选刊》2003—2006全国优秀小说奖;中篇小说《涂满油漆的村庄》获第二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短篇小说《你要长寿,你要还钱》获《民族文学》2015年度小说奖;中篇小说《戈达尔活在我们中间》获第五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小说集《涂满油漆的村庄》获第六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中篇小说《一团金子》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8中国小说排行榜”,出版有长篇小说《我是恶人》。

  正是这样一批又一批文学追梦人的风雨无阻、日夜兼程,成就了备受关注的“都安作家群”。目前,在都安籍作家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10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有53人、河池市作家协会会员有86人,还有一大批文学爱好者活跃在全县各个领域。都安因此被广西作家协会授予“广西文学创作强县”称号。

  有人说,“广西作家半河池,河池作家半都安”。这话不免有夸张的成分,但“都安作家群”日益受到外界的关注却是不争的事实。

  2016年11月,中国作家协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举行,拥有100多个县区的广西选出15名代表出席大会,其中3名是都安人:凡一平、红日、李约热。

  在这片大山巍巍的“石山王国”,许许多多怀揣文学梦想的人,就这样趟过理想的滩头、穿越信念的河流,“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百折不挠,义无反顾。

[责任编辑: 王志艳 ]